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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听见嚓嚓嚓的声响,然后一束光线射过来。从黑色的隧道口钻出一个人,透体黑色,只有
眼里剩下些许的白。当然如果他开口说话,你还会看见他白的牙。那些氟斑牙在漆黑的脸的
映衬下居然显得很白。

 

  从隧道口钻出来的首先是头,之后是身子,再往后,一车煤也跟着出来了。那其实不是
车,俗称

“船子”。船子由木头做成,样式像普通的木船,底部没有轮子,下面两边凸出来的

两条棱承担滑行的任务。棱上钉有两条很厚的铁片,以减少磨损。

 

  老家地处高寒山区,在那些连亘的山峦和沟壑之下,埋着现代工业最重要的能源之一
煤。老家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出生的人,尤其是男人,基本上都与煤炭、煤窑有过最亲
密的接触。八九岁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进煤窑。

 

  在老家,每几户人家就会共有一口煤窑,有的甚至一户人家就有一口。我们家煤窑里的
煤脆性,黑亮,容易接火。可是煤窑太矮,隧道高处不过三尺,低处不到两尺。一米七几的
父亲在里面挖煤,只好坐在地上,还要偏着头,防止碰在顶棚的岩石上。煤炭挖下来,要运
出去还得花大功夫,隧道矮,父亲有力不能使,我这样的孩子就派上了用场。父亲在前面拉,
我在后面推。通道是黑暗的,唯一的光亮是父亲手里的煤油灯发出的,昏黄,我们在昏黄的
灯光下一步一步朝前挪。如果一不小心摔倒,煤油灯坠地,熄灭,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一颗
心跌进无边的黑暗。走出窑门,看见天空,哪怕正下着雨或雪,灰白一片,心情也会好起来。
每一次从煤窑里出来,我都会看见父亲挺直腰杆,长嘘一口气。

 

  十四岁那年,我辍学回家,在老家的矿山上跟十二岁的妹妹一起背煤。矿山离家七八里,
在一个山谷里,离公路有一公里左右。我们背着煤炭爬坡下坎,一过秤,我背了一百一十多
斤,妹妹背了八十多斤。妹妹见我背的比她的多,不服气,第二次就加了重量。我见她加了,
我也加。第一天我们背得腰酸背疼两腿发麻,回家坐在凳子上,感觉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不过心里很高兴,我挣了一块八,妹妹挣了一块三。

 

  后来,我辗转给几个窑主背煤。天一亮,我吃过早饭就去矿上,天黑回家。挣到的钱,
大部分给母亲到街上买粮食。有一次,我帮一个窑主背一堆煤,该得三块三角钱。问他要,
他说,不给就不给,你要怎样?我不敢跟他动粗,只好不要了。我于是进煤窑挖煤。

 

  我们一起的四个人,最大的不超过十六岁。很多煤窑拉煤用两轮人力车,我们没钱买车,
就用船子。两人挖,两人拉,轮换着来,赚的钱平分。只用工具去挖,弄不到多少煤,要放
炮炸。那时的雷管和炸药还没管制,随便就可以到大老板那里拿。放炮之前先要用钢钎钻炮
眼,煤炭不像石头那样坚硬,因此钻炮眼很容易。把导火索插在雷管的一头,把雷管埋进炸
药的一头,再把它们放进炮眼,然后往里塞散碎的炸药和煤炭粉末,把炮眼筑紧。这一道工
序很危险,曾经有人在筑炮眼的时候用力过度,以至当场引爆雷管丢了性命。我是连点炮也
不敢的,要跑出老远。他们不怕,为了节约导火索,他们常常把导火索剪到不能再短。用烟
火点燃,迅速跑到拐弯的角落,其间只花几秒钟。因为炸飞的煤炭不会拐弯,所以没出过事。
 
  那段时间我们住在煤矿上的窝棚里。那个山谷叫煤炭沟,煤窑星星点点,到处都是,洞
口旁边,都会有几个窝棚,窝棚里的矿工一律黑色,额下嵌一双如豆的眼睛。我们在下午五
点后下班,因为劳累过度,大家吃东西都很厉害,一大碗肥肉,一会儿就见底了。两斤一捆
的面条,我可以吃完大半捆,有的能吃一捆。吃东西的时候我们来不及洗脸,我们对吃迫不
及待,似乎要通过吃来弥补一些失去的东西。吃完之后便是赌博。整个矿山的黄昏和夜晚都
笼罩在赌博的气氛里,有的人今天赢了,明天又输了。有的人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结果输
个精光。而赢了钱的,再没心思干活,忙着挥霍手里的钱。

 

  意外还是发生了。我们拉着煤从煤窑出来,再一次进入的时候,里面漆黑一片。煤油灯
熄灭了,挖煤的一个同伴被上面掉下的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压着,而与他干活的另一个
因为去岔洞解手躲过了一劫。我们把石头撬开,把他弄了出来。那个同伴救活了,可是也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