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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尝不知道,在宇宙的生成变化中,我只是一个极其偶然的存在,我存在与否完全无
足轻重。面对无穷,我确实等于零。然而,我可以用同样的道理回敬这个傲慢的宇宙:倘若
我不存在,你对我来说岂不也等于零?倘若没有人类及其众多自我的存在,宇宙的永恒存在
究竟有何意义?而每一个自我一旦存在,便不能不从自身出发估量一切,正是这估量的总和
使本无意义的宇宙获得了意义。
我何尝不知道,在人类的悲欢离合中,我的故事极其普通。然而,我不能不对自己的故
事倾注更多的悲欢。对于我来说,我的爱情波折要比罗密欧更加惊心动魄,我的苦难要比俄
狄浦斯更加催人泪下。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是罗密欧,不是俄狄浦斯,而是我自己。事实
上,如果人人看轻一己的悲欢,世上就不会有罗密欧和俄狄浦斯了。
我终归是我自己。当我自以为跳出了我自己时,仍然是这个我在跳。我无法不成为我的
一切行为的主体,我对世界的一切关系的中心。当然,同时我也知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自我,
我不会狂妄到要充当世界和他人的中心。
三 灵与肉
我站在镜子前,盯视着我的面孔和身体,不禁惶惑起来。我不知道究竟盯视者是我,还
是被盯视者是我。灵魂和肉体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觉陌生。我的耳边响起帕斯卡尔
的话语:肉体不可思议,灵魂更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人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尴尬事。那个丧子的母亲终于停止哭泣,端起饭碗,因为她饿
了。那个含情脉脉的姑娘不得不离开情人一小会儿,她需要上厕所。那个哲学家刚才还在谈
论面对苦难的神明般的宁静,现在却因为牙痛而呻吟不止。当我们的灵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
在地狱体味悲剧时,肉体往往不合时宜地把它拉回到尘世。
马雅可夫斯基在列车里构思一首长诗,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姑娘。那姑娘惊慌了。
马雅可夫斯基赶紧声明:
“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裤子的云。”为了避嫌,他必须否认肉体的存
在。
我们一生中不得不花费许多精力来伺候肉体: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给它铺床。博尔
赫斯屈辱地写道:
“我是他的老护士,他逼我为他洗脚。”还有更屈辱的事:肉体会背叛灵魂。
一个心灵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扬,一个灵魂高贵的男人可能终身残疾。荷马是瞎子,贝多
芬是聋子,拜伦是跛子。而对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们如何精心调理,肉体仍不可避免地
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着不屈的灵魂同归于尽。
那么,不要肉体会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们将不再能看风景,听音乐,呼吸新鲜空
气,读书,散步,运动,宴饮,尤其是
——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爱情这件无比美
妙的事儿。原来,灵魂的种种愉悦根本就离不开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不过是幽灵,不复有
任何生命的激情和欢乐,比死好不了多少。